记忆最深的是在老家堂姐家吃过的槐花鸡蛋。
堂姐是家族中唯一一个还留在老家的人,家族里只要有人回老家,都是堂姐操持,她记得大家回家的时间,细心地做好饭菜,备好农家特产,土鸡蛋啦,晒干的豆角、莴笋啦,菜园里新鲜的蔬菜啦,离别时让亲人带向天南地北。
那年5月,我回到阔别20年的老家,越过钢筋水泥制造的城市森林,乡村清爽的风吹过发际,像情人的手拂过来,温柔又熨帖。
老家变化太大了,逼仄的乡村小道已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路两旁栽种的杨树像哨兵一样,浓密的树荫使四周变得格外安静。我望向车窗外,却见坡地沟壑中不时闪现洋槐的身影。
我是熟悉洋槐的。
说起洋槐树,却一点也不洋气,只有小家碧玉般的清秀,它好像天生进不了城市的公园,也不能承担美化街道的功能,连普通的民间庭院也难以入住,貌似难登大雅之堂,名字中带个“鬼”字,自然会附会些不吉利,所以它在民间是较为尴尬的杂树。然而,它生命力极其顽强,只要种子落地,即可生根。
小时候,老屋后的坡地上就有两棵野生的洋槐树,那却是给过我很多快乐的树。春天里,洋槐返青时,我喜欢揪下一大挂枝条,然后轻轻拔掉枝条上的刺,这时候的洋槐刺软软的,拔的时候很有治愈感,对刺也有了新的定义。洋槐开花时,母亲蜡黄的脸上就有了笑容,于是我们几个孩子像解读了母亲笑的密码似的,奔向那两棵洋槐树,去采摘槐花。这个时候的洋槐刺是实打实的让人畏惧,要攀爬到树上去摘槐花,着实有些困难,于是我们把镰刀绑在一根长棍子上,做成“机器手”,钩下树枝就能摘到花了。晚上的饭桌上就有了一种叫洋槐粑粑的食物,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洋槐粑粑充实了母亲的饭桌,填补了岁月的饥肠。
父亲要砍掉一棵洋槐来做木板,树蔸挖来冬天烤火。父亲在伐树兜时着实费了好大的劲,只见那洋槐根竟深达2米,深深地扎进大地,吸收着四面八方的营养,然后开放出洁白的花朵,吐露出沁人的芬芳。
如今,堂姐家门前的水塘边,就有一棵粗大的洋槐树,它像一种指引,把我带到它的跟前。此时的洋槐树染上了一层素雅的纯白衣裳,那铃铛般的花串,象牙般的花瓣簇拥在绿叶之间,为槐花增添了几分俏丽,它散发出的清新香气让周遭的空气愈发清甜。
“小妹,终于到家了,快进屋坐。”堂姐清脆的乡音把我从槐树下拉到她的面前。她还是那样瘦弱,但看起来很沉稳,常年的劳作使她脸上早早地爬上了皱纹,而满头的自然卷又平添了几分妩媚。
“姐,你还好吗?”
“好好!你回来我太高兴了。”
“这槐花开得好漂亮。”我再一次回望那棵洋槐树。
“知道你想尝尝小时候的味道,我已摘了一些槐花,我们做槐花鸡蛋吃。”我这时才看到放在堂屋箩筐里的槐花枝。想当年母亲可舍不得用鸡蛋炒槐花,鸡蛋从来都是用来换取其他生活物资的,不是用来吃的。
堂姐将槐花枝上的槐花一粒一粒摘下来,放在筲箕里,小小的槐花银白透亮,她整个人就像浮在一片亮白的世界里。
“姐,你怎么一直没有出去打工啊?在家干农活,又辛苦又弄不到钱。”
“我在这里生活惯了,我怕我不能适应外面的生活。”
堂姐和堂姐夫是村里唯一一对没有出去打工的夫妇,堂姐夫憨厚老实,整天只晓得干活,不是扛着铁锹、锄头在地里转悠,就是卷着裤管在田里忙碌。他们生有一双儿女子清和子娟,两个孩子很听话乖巧,懂得大人们劳作的辛苦,学习成绩很好。公公婆婆身体健康,还能干农活,不过,农村人没有退休一说,都是干到干不动为止。照农村的家庭构建,一般是年轻夫妇外出打工,公公婆婆在家带孩子,堂姐家完全可以实现这种家庭结构。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
堂姐轻轻讲起村里的那些爸爸妈妈在外打工的孩子的情况,她流露出了深深的惋惜。
村里有个叫叶宇洋的孩子,断奶后就被父母丢在家里。这个孩子自小就怕人,总是一个人躲在家里,后来查出患有自闭症。孩子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搭理任何人,爷爷奶奶只能管他三顿饭。他的父母每到过年才回来一次,一开始以为孩子只是内向,殊不知已患上了严重的疾病,最终,父母只得丢下工作回家给孩子治病。
还有一个叫俊涛的孩子,小学五年级开始迷上游戏,初二时,竟然偷偷卖掉家里的粮食,用卖粮钱买了一部手机,白天不敢玩,晚上就整宿整宿躲在被窝里玩,上课睡觉是家常便饭,爷爷奶奶毫无办法。远在外地的父母总以为孩子的成长没有挣钱重要,当他们怀揣着钞票回家时,孩子因玩手机被学校多次警告处分,当亲眼看到孩子因玩游戏高度近视的眼睛和为了玩游戏与家长大吵大闹的脾气时,才知道父母对孩子的陪伴有多重要。
说起这些,堂姐的眼睛有些发红。
“我自己读书少,我希望子清子娟能好好读书,让他们出去见我未见过的世面。我不能在学习上帮助他们,但我希望能陪在他们身边。”
说完这些,我们已摘完槐花,准备去厨房烧火做饭。堂姐家使用的还是古旧的柴火灶,柴火灶流淌着岁月的痕迹,让人恍如隔世之感。厨房里光线充足,收拾得很干净,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散发出温暖的质感和浓郁的烟火气。堂姐麻利地点火,然后到灶台上忙碌。我坐在灶下加柴。
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土地大量抛荒,堂姐两口子流转了别人的40亩水田,加上自己的20亩,夫妇二人一共种了60亩稻田。
“我们村有50户人家,现在只有四户人种田,如果我们不耕种,将会有很多耕地荒废,那是十分让人痛心的事情。我和你哥就是喜欢种田,那是一种踏实感。我们已经习惯了脚踩土地,守护禾苗生长,等待稻谷成熟,享受丰收的喜悦。”说起这些,堂姐被灶火映红的脸光亮起来。
“子清和子娟大学毕业后肯定会留在城里,那你可以和他们一起到城里去。”
“我的根就在这里,我们还能种田,现在情况好了,都是使用机械耕种、收割,我们种田种得很轻松呢。”堂姐一脸自豪,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槐花被堂姐焯水后变得塌软了,但那圣洁的白色依旧鲜亮,槐花就是有这样的品性,不管经历了什么,它的本质永远不会改变。堂姐用力挤干水分,然后敲开6个鸡蛋与槐花搅拌在一起。锅里倒油,烧至八分热,倒入搅拌后的槐花鸡蛋,伴着“滋滋”的油水的声音,槐花鸡蛋的香气溢出铁锅,煎至金黄银白,一道色、香、味俱佳的槐花鸡蛋起锅了。
这时,我忽然觉得,堂姐不就像这槐花一样吗?她半生没有走出这乡村,把自己扎进泥土,一辈子与土地相守,遵从内心,不盲从,不跟风,照样把自己过得芬芳而有意义,她没有见识的世面,都在她吐露的香气中见到了。
作者:鲁玉双
编辑:李晨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