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摊

07-10 09:09  

街角,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个马扎儿、一台补鞋机、一个铁撑子,便是闵师傅鞋摊的全部。闵师傅已近70岁,个头矮,左腿有小儿麻痹遗留的不灵便,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左腿下颠时,本来就矮小的个头更显得矮了。但闵师傅整天乐呵呵的,四方脸上的一双眼睛很有神,见到熟人老远就打招呼,用熟悉的乡音问候家长里短。

鞋摊什么时候落地街角的,不知道,只知道当年街道改建时,刚栽下的香樟只有一人多高,如今,街道两旁的香樟树浓荫密布,树径一人还抱不过来,闵师傅看着小树苗长成大树,自己的岁月也在树下一日日消磨。

喜欢穿高跟鞋的人,常常会遇到这样的窘境。好端端的一双新鞋,几天功夫,鞋跟垫便皮了或者掉了,露出高跟里的铁钉。铁钉踩在水泥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嫌弃那难听的声音不说,也心疼鞋子会越磨越坏。就这样,我经常提着高跟鞋光顾闵师傅的鞋摊。

到了鞋摊前,闵师傅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打招呼:来啦。我递上鞋子,总要唠叨一番鞋跟垫坏了后的沮丧心情。闵师傅打了个哈哈:不要紧,我来弄。

只见闵师傅先把磨损的鞋钉用钳子从鞋跟里拔出来,拔的时候,一只手握住鞋子,另一只手用钳子夹住鞋钉向外拉,然后把拉出的鞋钉扔在一旁。闵师傅翻找出一对新的鞋跟垫后,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给你钉最好的、最耐磨的。说完,拉开马扎儿,随即在一个铁盒子里找到两个鞋钉,再从一个暗色的盒子里取出黏合剂,均匀地涂在鞋跟上,小心翼翼地粘好鞋跟垫,用手紧紧地捂住鞋跟,以加强鞋跟垫与鞋跟的黏合,再将鞋子套在铁撑子上,用铁锤把鞋钉钉进鞋跟。完事后,闵师傅拿出一块布,把鞋子擦得干干净净后交给我。做这些工序时,闵师傅像在一条流水线上作业,有条不紊,又仿佛是在完成一项使命,十分严肃专注。闵师傅没有吹牛,经他修过的鞋跟就是耐磨,好长时间不用担心在大街上鞋跟垫突然磨坏,而让自己脸红耳热地尴尬了。

多次接触后,我对闵师傅的铁撑子产生了兴趣,这个铁撑子矮墩墩的,有点“丑”,看起来有些年月了,焊接处已锈迹斑斑。问起闵师傅,他一下子打开话匣子,饶有兴味地娓娓道来:这个钉鞋撑下面那个墩子本来是木头的,被我换成了铁的,这么多年来,都不知道砸断、砸弯过多少次了,我记得已经焊过6次,你看这都焊成一个铁疙瘩了,我从学徒开始,这个钉鞋撑就跟着我,像伙伴一样陪了50年,我对它还真产生了感情,现在都不怎么舍得使劲敲打它了,如今,修鞋的人少了,它也正好休息休息。说这番话时,闵师傅有些自豪又有些伤感。我不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生计感伤还是真的希望自己的“老伙计”休息。我掏出10元修鞋钱递给闵师傅,才把他从深思中拉了回来。我相信,闵师傅的“老伙计”只是休息,不是彻底退休,闵师傅不是还在坚守他的鞋摊吗?坚持出摊,不管有没有人修鞋,这是闵师傅自己的行事方式。

闵师傅手艺没的说,如果你的鞋子脱胶了,找闵师傅就找对了,闵师傅最拿手的就是缝补脱胶的鞋子。有些修鞋师傅面对顾客脱胶的鞋子,一般都用硬性快干胶给人粘鞋,但那是很伤鞋的,越修鞋子反而越残。对脱胶的鞋子,闵师傅坚持手工缝补。纳鞋时,他低着头,腿上铺着一块布,左手拿着鞋子,右手在鞋子上穿针引线。只见钩针从鞋底穿进去,然后拉出线,再用另一根线打结,勾出图案,漂亮的一针就搞定了。就这样,动作不停地重复,一针又一针,粗糙开裂的双手灵活地拉动针线,像变戏法似的,脱胶的鞋子很快被缝好了。整个过程,闵师傅都双手抱着鞋子,在常人看来,鞋子又脏又臭,可是,在闵师傅眼里,鞋子是他要雕琢的一件艺术品,他要完美呈现。

我这人喜欢忘事,有一天中午把要补的鞋丢给正在忙碌的闵师傅后,就忘了去拿这双鞋了。

再想起时,已过去了一个星期,傍晚下班我来到鞋摊前,不好意思地说:闵师傅,我来拿鞋。闵师傅正在收拾他的家什,马扎啰,剪刀啰,锤子啰,鞋线啰,锥子啰,粘胶啰,还有那个笨重的铁撑子啰,闵师傅回过神来:姑娘,我这一个星期,每天推迟半小时回家,等你来拿鞋,没等到你,前天放在家里了,怕带在这里弄脏了或弄丢了。我知道,闵师傅从不回家吃午饭,自己带饭或者家人送来,守在鞋摊上,就是担心有人来拿鞋碰不到人。我惭愧不已,眼前随即出现了一个在深秋的夕阳中的老人,他痴痴地望着街面,盼着一个女子前来拿走她的鞋,夕阳在他的身上打上一层红晕,他满头白发反射出圣洁而又沧桑的光芒。

闵师傅一个人守着鞋摊,每天早出晚归,辛苦自不待言,可在他的身上,我没有看到颓丧与不幸,却感受到了他的知足和感恩。认真为顾客服务,时时为顾客着想,这就是普通的修鞋匠闵师傅。说起补鞋子,闵师傅苦笑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都嫌弃这活儿,又脏又累,还不挣钱,他们随便找个活都比这挣得多,没有年轻人选择干这一行了。

是啊,现在路边的修鞋摊越来越难找了。不过,闵师傅的鞋摊倒是热闹着。热闹的不是修鞋的人多。鞋子坏了,一扔,哪里还用修修补补?鞋摊前自然门可罗雀。热闹的,是下棋的人。

只要不下雨,每天一大早,闵师傅在鞋摊边摆上两幅象棋,再将“一元一盘”的招牌挂在香樟树下,一会儿,便聚来几个象棋爱好者,再加上看棋的,一个摊子便显得有些庞大了。说是象棋摊,其实连小桌小凳也没有,象棋摆在地上,下棋者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蹲着,观战的只好站着了,他们伸出长长的脖子,将棋盘和对弈者围起来。初看时,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对弈者。观战的静默不语,生怕多嘴遭人白眼,而对弈者神色自若,你瞧,杀死了对方一大块或者抽他一个车,对方不动火,不生气,看来这一群爱好者真是有道之人。一局战罢,失败者便会自觉将一元钱丢给闵师傅。我不知道,这“一元一盘”的象棋摊能不能维系闵师傅的生活,但我晓得这个象棋摊却可支撑闵师傅的鞋摊生存下去。这是闵师傅的智慧还是他的无奈?

而闵师傅无所事事地坐在他的三轮车上打盹,仿佛车外的象棋和那么多匆匆忙忙的行人都与他无关,此时,香樟树的浓荫撑开一把巨伞,日复一日,为落寞的鞋摊遮蔽着岁月的阴凉。

没有人修鞋了,可我还是喜欢听鞋钉敲进鞋跟的声音,麻线纳进鞋帮的声音,黏合胶的小罐被“扑”的一声撬开盖子的声音,还有烤红薯的大姐的胶轮车吱吱呀呀来而复去的声音以及棋子清脆落地的声音。

作者:鲁玉双

编辑:李晨昕